文壇至高冠冕諾貝爾文學獎儘管是全球作家夢寐以求的頭彩,偏偏眾多名家捧回大獎後不是創作交白卷,就是新書遭惡評,使得諾獎如「死吻」詛咒,彷彿一得獎意味文學生命畫句點。近數年諾獎新貴,除了去年土耳其小說家帕慕克親赴瑞典出席頒獎盛會,全程配合;從2004年葉利尼克、2005年品特到今年老當益壯的女將萊辛,無不因病缺席,諾獎更像蓋棺論定的最終榮耀。
偏偏有作家就是不信邪,1976年索爾‧貝婁以《韓伯的禮物》等書拿下諾獎後,1980年代初便交出《最後的十二月》,力圖在文學分水嶺後再創新高;馬奎斯1982年加封桂冠三年後,《愛在瘟疫蔓延時》把羅曼史故事寫成曠世經典。
兩位出身黑暗大陸的諾獎大家葛蒂瑪與柯慈,不約而同在近日交出小說新作,力道同樣不容小覷。甫過八十四歲生日的南非國寶級作家葛蒂瑪,擅長以生活細節顛覆政治困局,架構迷人的文學空間,1991年獲諾貝爾文學獎。短篇小說新書《貝多芬有黑人血統》(Beethoven Was One-Sixteenth Black)收錄葛蒂瑪十三篇風格獨到的作品,展演創意、洞見和藝術巧技,證明寶刀未老。
〈貝多芬有黑人血統〉鏡頭對準南非,曾高舉反種族隔離大旗的中年生物學教授循著曾祖父在南非的生命跡線,來到採鑽石小鎮,探究自己有無黑人血統:「貝多芬有十六分之一黑人血統,收音機裡的古典音樂節目主持人這麼說。他想替貝多芬翻案?他聽來像是白人,難道有十六分之一黑人血統是他說不出口的願望?從前黑人想當白人,現在白人要做黑人。」
黑白困境成為這位南非正義之聲的關懷焦點,在新書中,透過「變形」主題演繹:把卡夫卡《變形記》主角當篇名的〈葛瑞格〉,奇想一隻蟑螂困在卡夫卡迷的打字機中。「會不會有另一種變形,不是一覺醒來發現自己是昆蟲,而是想像一種生物能創造出另一種獨立的物質源起?」
〈捲尺〉由絛蟲當主角說故事,被宿主排出由馬桶沖走後,期待有蒼蠅能帶牠到下一塊肉或菜葉上。妙趣橫生的獨白反映出政客與富商的投機心態。
無神論又篤信存在主義的葛蒂瑪,近年飽受死亡的不幸糾纏。先生Reinhold六年前過世,葛蒂瑪以專屬的方式悼念他:此後每本新書扉頁都標著先生的名字和出版年分,表示他與她同在。新書中〈喪失所有〉描述寡婦由南非到倫敦尋找亡夫昔日交情最好的男人,兩人展開「不能說的對話」。細微勾畫衝動時的自持和放棄,以及逝去難再的愛。「現在仍有愛,但只有我還在;該回應的接受者不見了。不見了?是說還在某處,但人創造的死亡裡沒有『某處』……摯愛不是去了某處。他死了。除了回憶,無處可尋。」
摯友喪亡,小說家把悲傷以文字流露:〈夢見死者〉中,葛蒂瑪召喚三位亡故的作家好友桑塔格、薩依德和曾為南非前總統曼德拉立傳的安東尼.山普森(Anthony Sampson),齊聚桑塔格最愛的紐約餐廳。她寫道:「我試著用夢讓你變成實體,你卻不出現。」
其他佳作中,葛蒂瑪還寫到希特勒統治下德國有位猶太難民,因行徑古怪成為英雄;還有不相信死神會找上自己的女人。壓卷的〈不同結局〉,葛蒂瑪大玩後設形式遊戲,一段愛情故事分別以情景、聲音和氣味出現三種結局,展現作家說故事的高超手法。全書各篇主題各異,但基調是身分認同:不但是個人和政治,猶拉到種族的視野。她把大屠殺與種族隔離等歷史磨難,推隱到不完美角色的人生背景中,似乎想彰顯過去不可避免地滲入現在,人的選擇在歷史中何其微不足道。
藉由文學揭發南非種族隔離政策病態的葛蒂瑪,用本書向世人宣告:她不只對祖國有興趣,已經是政治、社會和文學的世界公民。細膩精緻的小說可見她感情和智慧的深度,跨越政治、性和愛的界線,回顧生命的悲與喜,「個人的歷史是否有用,端看現在能否認清它。」
【2007/12/16 聯合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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